卖 猪
（徐世光--贡井区作协会员）
我们这多年未下雪的南方小城，山上一夜之间飘起了鹅毛大雪。次日朋友圈白茫茫一片，满屏下雪的照片。许久未见面的老同学张胖也转发他老家童话般的雪景，并备注了一句：赏雪忆亲恩，父爱比海深。哎！！！一串感叹号
睹物思人是人之常情。大冷天地想起伤感事会不会是他遇到了什么难处？我点开微信关心地与他聊了起来。
张胖家以前在偏僻的半山腰，父母种地、养猪供他弟兄姊妹几个上学，那艰辛我们村里人都是知道的。后来全村都只有他家最出人才，也是让全村人最羡慕。子女有出息了，全在大城市里安了家立了业，都争着接年迈的父母到大城市安享晚年。只可惜张胖的老父亲还没动身就病逝了。不免让他们作子女的遗憾与愧疚不已。
张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他与父亲的难忘经历，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听得我几度哽咽。于是将他的叙述提笔记了下来。
我初中毕业考中专差几分呆在家里烦躁到了极点。那时中专毕业到城里吃国家粮是农村娃最大的理想。拿毕业证时老师劝我到城里补习班复读一年，并说我基础好肯定能考上。往年成绩更差的同学复读一年都考上了。我家里实在是太穷了，不敢给父母开口。其实我知道老师早就劝过父亲几次，父亲都说家里穷读不起。面对自己前途一片茫然，心中不免怨起父亲没本事，恨生在了这个穷家里。几次吃饭我都悄悄躲到猪圈旁，看看石槽里黑乎乎的猪食再瞧瞧碗里，这才略微找到点心理平衡。
家里三个猪圈，一个睡着待产的大肚子猪妈妈。一个空着，等猪妈妈生的崽住里面。另一个住着它去年留下的崽，现在已是两百多斤的大肥猪了。当时的猪崽中就只有它最弱小，差点就死了，母亲熬玉米糊糊将它救过来。我们怕冻着它，还用干草专门给它做窝，晚上还盖上草帘。好不容易养得能到处跑了又发现它脖子上长出个瘤，几天功夫就有鸡蛋大小。后来越长越大亮晃晃挂在脖子上走路都歪歪斜斜。它自己难受并在墙上把瘤擦破，糊糊涂涂的血水流了一地。母亲狠下心用尖刀把剩余的烂肉给它挖掉，再撒上灶里的柴灰，几天后竟然奇迹般的好了。
这头猪崽多灾多难耽误了生长，其他正常的猪崽刚断奶就卖了，留下的三头中也只有它还健在。有时我会将碗里的米饭分一点给它尝尝，或是摘几片新鲜的菜叶逗它开心，周末上山放牛时也会带它一起出去看看外面是世界。在我的眼里这头猪是通人性的。它每次听到我的脚步声嘴里都会兴奋发出“哼哼”声。细长的尾巴摇地溜圆，还会挨到我的跟前，伸出滑溜溜的舌头舔我的手，用头顶我的脚，然后卧在地上亮开圆鼓鼓的肚皮让我揉揉摸摸。因为它一直长不大的懦弱可怜样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崽崽。它听到我喊崽崽就会哼哼回应，显然它也喜欢这个名字。
这年秋后雨水猛然多了起来。雨后的天空格外干净爽朗。马路上几个学生背着装满花棉被的蛇皮口袋，鼓鼓囊馕的书包吊在胸前，他们嘴角挂着微笑往县城赶。我知道城里的补习班已经开校了。我只有背着背篼干巴巴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转身牵上步履蹒跚的老牛无精打采的回到自己那个穷家。“哼哼哼”崽崽远远的就知道我回来了。来不及栓老牛，我打开圈门让崽崽出来散步。这时的猪崽已经长成两百多斤的大肥猪，走起路来一拽一拽地没有以前那么灵活了，多走几步还会吃力地喘气。我从背篼里抓出一把青草让它解馋，摸摸它的背说着它听不懂的话。“哎！”一声叹息，要是自己能上补习班该多好啊！崽崽静静地听着，似懂非懂地“哼哼哼” 。
几天后，父亲在饭桌上说要把崽崽卖了还债。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我放下碗立即去猪圈看崽崽。圆滚滚的崽崽睡得正香，听到我的脚步声立即醒来，抬抬头用大耳朵下面那对天真无邪的小眼睛看看我，眨巴眨巴又倒头躺下。我双手摸摸它的宽厚背脊又按按它柔软的肚皮。“我的乖崽崽啊！那个狠心的穷鬼要卖掉你，咋整嘛？我是没有办法救你啊！”“呜，呜，呜”说着说着我便低声抽泣起来，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崽崽的脸上。崽崽哼哼两声抬抬头望望我，若无其事又倒头睡着了，呼噜噜响起了鼾声。
低沉阴暗的天空突然从远处划过长长一道亮光。轰隆隆一阵巨响，哗啦啦豆大的雨点从黑洞洞的天空，万箭齐发般射下来，地上溅起白茫茫一片烟尘。大雨一直下，震天响的雷声从屋顶滚过，狂风劫持着雨水掀开瓦片钻进屋来，顷刻间占领了我们的世界，也占领了崽崽和它妈妈的猪圈。它们都如同往常一样各自安静地躺着，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它们无关。
雨一直下，风歇歇气又刮，第二天吃过早饭才慢慢停了下来。本就破漏不堪的土瓦房，惨遭暴风雨袭击后家里惨不忍睹。
“喂猪的粮食也被雨冲跑了，把崽崽卖了保大肚皮猪妈妈成了唯一选择。”父亲看了看凌乱不堪的家，做出了果断地决定。我飞奔到猪圈看到猪妈妈在那边圈哼哼哼吃得正香，崽崽还在石槽边跺着脚摇着尾巴等开饭。
“哼！卖也该让人家吃一顿饱饭噻，真狠心！” 心里对父亲的埋怨已经变成咬牙切齿地恨。我正准备出去给崽崽找点吃的，父亲一瘸一拐提着装满猪草的大木桶走来。
“你，喂给它吃饱点，杀猪场要压秤的。”那时杀猪场收猪要扣肚子里的食物重量。听到“杀猪场”三个字，我提桶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不可以等过年再卖吗？”我央求着父亲。
幸好崽崽听不懂，埋头大快朵颐吃着猪草。
父亲看看我，没说话转身出去了。留下有点驼的背影一歪一斜。只要天气变化父亲的腿便会这样，以前偶尔听母亲说过他以前在部队受过伤。
这顿饭崽崽吃得很开心，肚子涨得像个大皮球。
父亲回来打开猪圈门，把手里捏着的粗竹绳套在崽崽的脖子上，用力拉它出来。“嗯.....”崽崽此时可能感到不对劲，惨叫着不肯出来。连续几次都拉不动，恼怒的父亲找来根竹条使劲抽在它身上。啪啪啪崽崽身上冒出几条红红的血印，但它还是不肯跨出那道门。
父亲冒着热汗，叫我帮忙。我迟疑着不肯。
“卖了猪我们到电影院看《少林寺》，吃肉包子。”父亲拍着胸口大声说道。
我听到可以看少林寺，那可有诱惑力了。因为看这个电影镇上电影院的大门都被挤垮过。想起那热腾腾的肉包子一口咬下去油滋滋香喷喷的，口水就冒了出来。我抵不住巨大地诱惑，抚摸崽崽挨打的血印，拍拍它的头，取下绳子。
“崽崽，跟我走，我们出去看电影吃香香了。”崽崽在我身后脚跟脚地走了出来。这是我看到父亲嘴角扬起了微笑。
我把崽崽带到它妈妈的圈门口，母子俩隔着门拱着鼻子互相嗅嗅，嗯嗯嗯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
“快点走，待久了屎尿一放要少秤的。”父亲大声地催着。
我心里愤愤，真是个催命鬼。昨天的暴雨把路上冲得干干净净。小河的水浑浊不堪杂草烂木头从上游急速冲下来，水位一直不停地往上涨。我手里捏着崽崽爱吃的青草，一路唤着它的名字往镇上赶去。
眼看跨过这座小桥就到目的地了。抬眼望去，一条淌着红色液体的小水沟，从那阴森森的房子里流下来汇入洪水滔滔的小河里，几条大黑狗在抢着捞着水沟里的肉渣。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夹杂着猪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扑鼻而来。
听到同类的惨叫声，崽崽吓得腿软，一哆嗦并掉进了洪水里。湍急的河水一浪高过一浪，瞬间就不见了崽崽的身影。父亲一时乱了分寸，想跳进洪水里去找崽崽。
“崽崽会回来的！崽崽会回来的！”我劝着父亲又不免大哭起来。
突然，崽崽在三四十米远的地方爬上了岸。我大声呼喊着它的名字，向它飞奔而去将它紧紧抱住。我感觉到它此时的心脏咚咚咚都要跳出来了，大口的喘着气，嘴角冒着一串串白色的泡沫。我摸摸它的头再拍拍它的肚子慢慢才平静下来。父亲也喘着粗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了过来，把那根住绳套在崽崽脖子上，绳头塞在我手里。我知道父亲怕再把崽崽弄丢了。
洪水淹死是死，再走几步去那里也是死。崽崽你的命好苦啊！我不免为它一声长叹。
父亲掐了一把路边的野菜让我喂崽崽。崽崽欢快地嚼着鲜嫩的野菜叶，拽着圆溜溜的大屁股跟着我向杀猪场走去。
上称，算账，取钱都是父亲的事。我舍不得崽崽，看到满脸横肉的杀猪匠嘴角叼着烟摸摸崽崽的肚皮，又用手比划着它那宽厚的背脊，脸上笑起来露着大黄牙难看死了。哐当一声，杀猪匠将大铁门重重的关上。我再也看不到崽崽了，随后铁门里面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钻入了鼻孔。我的眼泪如昨晚的暴雨奔涌而出。
父亲捏着厚厚一沓钞票，蘸着口水慢慢地数来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们先吃包子还是先看电影？”我问着。
“看啥电影哦，你先回家去。我办点事再给你买包子带回来。”父亲说话没有表情。
“你这个骗子，我恨你！”我狠狠地蹬着父亲。转身哭着回家了。
父亲那天回家很晚，我已睡着了。早上起来闻着肉包子扑鼻的香味，真香啊！我们弟兄姊妹狼吞虎咽地啃着包子。看见父亲母亲碗里却只有昨晚吃剩的冷饭，我想可能是他们不喜欢吃包子吧。
没过几天父亲从镇上给我买回新被子，新衣服以及洗漱用品。让我收拾收拾去城里曙光补习班复读。原来，卖掉崽崽后就去城里给我报了最好的补习班。我读补习班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从天而降的惊喜让我蹦蹦跳跳高兴地合不拢嘴。
“好好读书，家里有我在。”父亲的话简单又深刻，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正是那次补习班复读的一年，我考上了心仪的中专，分配到了一个理想的单位。后来又不断努力最终使得现在的我，有在省城的办公室里吹着暖风喝着清茶给你聊天的机会。
我误解过父亲，恨过他。今天回想起来心里装满了懊悔、内疚与自责。后来我通过父亲的战友讲述，才知道父亲从战场上负伤后不愿给国家增添负担，执意回老家务农。我为有这样一位充满爱心有责任感的父亲而骄傲。
听完老同学的讲述，我不免潸然泪下。看着微信里他父亲小小的坟包盖着厚厚的白雪。给他留言一句：雪不是寒透了心的雨，而是水笑开了花，待到冰雪融化之时必将开出幸福的花朵。
张胖老同学给我回了个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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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4-1-31 14:5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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