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入社会不顺利的学生，后退一步、回学校充电，找到了“第二学位”的避风港
文｜《财经》记者 邹碧颖 实习生 罗梦芳
获得“第二学士”学位后，黎奇安走上了迥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2022年，他是北京化工大学的艺术生，到互联网大厂实习，做产品设计，每天面对着一张张图纸方案，觉得和自己性格并不相称。而现在，他走上一家上市公司法务工作的实习岗位，视线在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文中穿梭，不时还需要上法院、和人打交道，对劲极了。
从艺术到法律的专业转型，仅仅花了两年时间——通过完成“第二学士”学位的进修。这是2020年后诞生的新鲜事物。为减缓新冠疫情对就业的冲击，2020年，教育部印发《关于在普通高校继续开展第二学士学位教育的通知》，重启了冻结多年的“第二学士”学位。
和辅修、双学位不同，许多高校的“第二学士”专业招收当年毕业的应届本科生。如同一个缓冲垫，“第二学位”接住了那些考研、考公、找工作失利的同学。两年时间，他们可以学习一门新的专业，多获得一份学历、学位本科证书，重新以应届生身份进入社会。
据教育部和人社部数据，2025年全国普通高校毕业生规模预计达1222万人，比2024年增加43万人，考公、考研竞争更为激烈。瞄准培养复合型人才的“第二学士”学位正在进入更多年轻人的视野。
并非所有人都适合新的教育项目。全日制就读两年，“第二学士”的课程安排集中，上课、考证、实习，比想象中紧凑。而一些用人单位对“第二学士”缺乏了解，更认可硕士学历而非“双本科”。能否通过“第二学士”学位改写命运，取决于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弯道超车的法考机会
今年夏天，临近毕业季，全国许多高校再度敞开了“第二学士”学位的报考大门。
《财经》查询各地招生简章：北京科技大学招收110人，专业涵盖国际经济与贸易、英语、日语、材料科学与工程。中央财经大学招收大约180人，专业囊括了财政学、统计学、经济学等等。西南交通大学招收700人，专业涵盖计算机、电气工程、机械设计等等。
按照教育部要求，学生只能报考与原来本科专业不同的专业。学机械工程专业的，可以报计算机类下的物联网工程专业，也可以报考与原专业完全无关的专业，比如生物与医药。少数高校也会招收近三年普通高校本科毕业并获得学士学位、目前未就业的往届生。
这意味着全新的出发机会。比起辅修，高校对“第二学士”出具的学习证明更加正式，和本科的学历学位证书没有区别。比起考研，申请就读“第二学士”的难度又明显更小。大四那年，黎奇安考过研，分数线过了，需要调剂到一所不如人意的学校，他拒绝了。他曾上过“法律与文学”的通识课，喜欢和老师探讨法律知识，小组作业完成得非常顺溜，报考“第二学士”的时候，他首先想到了法学专业。
北京化工大学开设两门“第二学士”学位，工商管理与法学。黎奇安算过一笔账：如果直接报考法律硕士，法律硕士（法学）读两年，但只有本科是法律专业的同学可以报考；法律硕士（非法学）读三年，本科学经济的、学新闻的都可以来报考，竞争更为白热化。
“如果我读第二学士，就可以考法律硕士（法学），用四年时间获得两个毕业证与学位证，跟三年读法律硕士（非法学）相比，专业背景更完善，跟正常的4+3或者4+2的发展空间是一样的。”更吸引黎奇安的是，2018年后上大学的同学，必须要法律本/硕/博才可以报考司法考试。第二学士的优势是，只需要花两年而非三年的时间就可以获得法考资格。
北京化工大学的法学“第二学士”学位，今年招收50人，一学年的学费5000元；学生宿舍，一学年是900元，奖助学金和本科也并无二致。读完14门法学专业的核心课程，通过司法考试，同学们可以再次以应届生身份报考法院、检察院，或者去公司、律所工作。
多数学校的“第二学士”专业，只向本校的应届毕业生敞开报名。很少学校接收外校生源，中国农业大学是个例。铮铮申请了中国农业大学“第二学士”的法学专业，目前就读于“大一”阶段。她本科学英语，辅修过法学，大四那年进行了跨专业考研、准备了留学申请，还参加了省考与选调，结果不是特别理想。第二学士学位成为她的备选目标。
考研在12月，国考省考集中在3月，全国“第二学士”的大范围招生大多在5月之后。铮铮告诉《财经》，每所高校“第二学士”的选拔标准不一样，有的是初审+面试，有的是笔试+面试。查询2025年的招生简章，中国农业大学开放了5个专业，招600人，在烟台研究院培养。先进行资格审核，再按不超过招生专业计划数的2.5倍择优确定进入线下笔试。
“统一考试的是一门叫综合素质的科目，如果你是文科就考英语，理科就考数学。”铮铮发现，和第一次读本科不同，“第二学士”学位安排的法律课程集中而紧凑，“相当于一学年的课要压缩到一个学期，所以教学进度和内容深度肯定是没有四年制本科那么详细，还有体育课、思修课这样的也不再上。因为本科已经上过，就视为你已经培养完毕了”。
每所高校的规则不一样。北京化工大学采取的是初审+面试方式。初审看本科的绩点，面试时老师也会考核基础的法学知识。“老师不会问特别专业的法律问题，比如请你简述一下刑法中行贿罪的构成要件，但可能会说，同学你了解过正当防卫吗？请你谈谈你对正当防卫的认识。你知道离婚的一些条件吗？都是偏向生活化的法律常识。”黎奇安说。
在北京化工大学，“第二学士”的法学课程主要集中在第一年下学期和第二年上学期，第一学期，同学们可以继续考研、考公，第四学期又为学生就业找工作腾挪出了时间。
“（就读阶段）是小班制培养，老师都是硕士研究生的导师，每个同学有自己的专业方向。老师也会带着做一些相关研究方向的论文撰写，推荐实习机会。我们不会像本科阶段再学大学英语或者大学计算机这些通识课程，一上来就全部是法学的核心课程，比如刑法刑事诉讼法。”黎奇安说，这两年压力是很大的，相当于从头开始，需要花更多的时间。
两年里，黎奇安通过了司法考试。夏天就要毕业了，他已经拿到三家单位的offer（录取通知）。
听来像辅修，不留心就划过去了
“如果没有第二学士，我现在不是在工地就是在工厂，或者在家里辛辛苦苦刷题、冲区县三不限岗位，绝不可能上岸省会公务员。”一位山东政法学院的同学对《财经》说，要珍惜第二学士学位的就读机会，“对于部分本科专业选择不理想的学生，这是调整的机会”。
攻读“第二学士”学位，学生们的际遇各不相同。有的同学将两年缓冲时间作为留学、考研、考公的过渡期，把学校当成自习室，考研、考公成功后，选择申请退学。也有同学目标清晰，瞄准换行业、换赛道，黎奇安就常常保持在“第二学士”法学专业第一的水平。
“第二学士”学位是否“鸡肋”，取决于学校的教学质量，也取决于学生的目标与主动性。就读最大的挑战是时间管理。“如果不想一无所获，需要在两年内通过期末考试、毕业论文、法律职业资格考试、公务员考试或事业编考试。”上述山东政法学院的同学说。
黎奇安对《财经》说，对普通学生而言，换专业的机会只有三次。一是本科期间通过成绩在学校内部转专业，二是跨专业考研，第三种就是毕业再读一个“第二学士”学位。而实际上，许多学校还在本科四年期间提供双学位、辅修等学习选项。但诸如双学位、辅修，往往集中在大三、大四这两年，和学生们准备考研、实习的时间相冲突。许多学生也可能因为在本科阶段不清楚自己的志向而错过这些机会。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研究员卢晓东曾指出，一些大学对本科生转专业设置了不合理的门槛。就业市场不太接近所学专业。“出于志趣的专业学习，对于学生和社会来说，都将有益。”毕业后、融入社会不顺利的学生，后退一步，回学校充电，找到了“第二学位”的避风港。
实际上，早在1987年，中国开始以“第二学士”学位的方式培养高层次专门人才。从2001到2012年，教育部共批准185所高校建设292个第二学士学位专业，涵盖理工科专业，遍及管理、教育、新闻等学科。然而，随着研究生教育的扩张，第二学士学位招生连年缩水。
2014年，兰州交通大学曾有一项对163所高校开办的81个第二学士学位的调查发现，50%的专业从来没有招生，70%的专业已停招多年。2019年，中国提出停止第二学士学位招生。然而，2020年疫情对就业形成冲击，教育部印发通知，重启了“第二学士”学位的培养。
2020年3月，教育部公布了清华大学、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新增备案了三个第二学士学位专业。第二学士学位专业申办，再次开闸。
陈辰是长沙理工大学的同学，本科学汉语言文学，第二学士读新闻与传播类专业。他感觉，就业竞争更加激烈了。两年过去，互联网大厂的投递人数更多了。“当年大家的实习经历、学校层次好像没今年这么卷。”伴随就业竞争压力的加剧，第二学士开始走到更多人的视野中，一些很少开设“第二学士”学位的高校也开始招生。
《财经》随机采访的几位同学认为，攻读第二学士学位后，获得了比原先更多的就业优势。陈辰原本打算出国留学，但汉语言文学专业和留学的适配度不是很高，他最终选择在本校再读一门“第二学士”，提高申请留学的成绩绩点，扩宽留学专业选择面、腾出时间实习。
不过他们的专业很特别，只招收了三名学生，插到大班里上课。这节课可能跟2021级的同学一块上课，另一节课就可能跟2022级同学一起上。重读法学、计算机的人会更多。
读了快两年，陈辰更加看清了自己的职业发展方向。“读第二学位也想清楚一个现实，读研也好，怎样也好，最终的归宿都是要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现在，他收到了世界500强企业的offer。虽然和新闻与传播类专业的关联不是那么强，但他相信，两个不同的专业背景，带来了更广的知识面，和更丰富的实习经历。企业也偏好复合型专业背景的学生。
就业市场反馈如何？总体而言，大公司、体制内的认可度比小公司高，比如第二学士的法学专业，可以解锁更多公务员岗位。“我们同学就业都非常好，进了大厂，薪资全部都比普通本科生高了很多。”陈辰说。不过，同学们有时也需要用“有单独的学位证毕业证”“北京师范大学也有开设”“花两年再读一个本科”等字眼，向还不了解的HR （人力资源）做出解释。
“第二学士认可度还不高，主要是这个教育模式太新了，可能将近一半的人还不了解，确实有些人会把二学位和双学位混淆。”陈辰说，如果给学弟学妹做分享，他建议大家先想清楚自己打算在哪个岗位工作，结合自己的第一个本科学位选择第二个学位，便于在复合型工作岗位就业，比如英语＋新闻传播＝国际新闻，计算机＋市场营销＝数字化营销。
就读前后是“颠覆性的变化”。黎奇安提到，延期毕业会被计入个人档案，可能影响求职。而攻读第二学士，用人方能理解，这是合理的正当理由，不是学习能力问题。“它能够给你有一个缓冲时间，考研或者考公，不会说一次性就能上岸，它绝对比延毕要好。”
铮铮报名“第二学士”的2024年——或许至今，它仍不是一项广为人知的选项。“这个名字本来就很有误导性，一听很像辅修，可能就划过去了，学校可能也没有特别宣传。”
但铮铮希望更多人知道，特别是选修大数据、计算机专业，许多同学只要技术好，不论学校出身，到大厂去做编程，非常受欢迎，回炉重造后获得了高薪工作。这仍值得一搏。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黎奇安、铮铮、陈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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