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4日夜,在东莞大朗镇的出租屋里,11岁的四川女孩张文研沉沉睡去,楼下缝盘机轰隆作响,父母仍在工作。 前一日,在广安民警的全程护送下,张文研与另外325名“小候鸟”乘坐大巴,从广安出发,历经28小时、1500公里,跨越四省后,安全抵达父母在异地的“家”。
 临时开通的客运专线,由民警护送 这场年复一年的暑期迁徙,是留守儿童与流水线父母在异乡的唯一团圆,父母们在毛织机的轰鸣中接住孩子,也拥抱住浓浓的思念。 孩子来的第一晚,父母并未歇着。待孩子入睡后,他们开着三轮车穿梭在拥挤巷道的霓虹灯下,送货、拉货,一刻不停。  夜晚,大朗街头三轮车很多,正是送货、拉货的时间 这座粤语小城,每十人中就有一个广安前锋人。几十年来,他们靠着一卷卷线轴、一块块织片,织出全球五分之一的毛衣,也织出了两代人的他乡与故乡。 两个“故乡”的寂静与喧嚣 走在大朗街头,巷道里川音流动。“四川李子”水果摊前排起队,商贩用方言叫卖,连陌生人寒暄都会突然蹦出句“你也是四川的?” 文研的妈妈蒋文来这里十多年,她说这里成了她的第二故乡,“去其他地方还要说普通话,在这里说四川话,都听得懂。” “全球五件毛衣,一件来自大朗”,作为全国最大的毛织品市场,大朗离广州沙河服装批发市场仅一小时车程。爆款服饰深夜下单,一根毛线经十余道工序,两小时即可成衣,翌日清晨便挂上档口销往全国。爆款毛衣“小时达”的分工背后,是“小候鸟”父母们的成果。  即将启程的“小候鸟” 四川人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勤快,织厂老板杜先生经常听到他们聚在一起的笑声,热闹、团结、能吃苦,是他多年来对这群人的印象。 在大朗20万名毛织工中,前锋人占8万。毛织机商户邓康兵记得,上世纪80年代,老乡带老乡闯出名堂。机杼转动几十年,才织出了如今的“四川城”。 与大朗的嘈杂相比,1500多公里外的前锋区广兴镇就显得宁静许多。这个坐落在华蓥山脚下的小镇,人们推开房门,就能看到成片的山。  前锋区就在华蓥山脚下,人们推开门就能看到成片的大山 镇上2.58万人中,一半以上都去了大朗,留下老人和儿童,野草从空置房屋的水泥地裂缝中钻出。 虽然人少,但这里的农田却鲜少撂荒,被老人种上水稻、玉米。老人说,“孩子在外处处要钱”,趁干得动,就帮着减轻点负担。出发前,他们将自家的李子、玉米、辣椒、腊肉等拿塑料桶装着,让娃娃们给儿女们带去。  从老家带的特产 寂静中的突围 玉龙村14岁的蒋毅也要去大朗。奶奶张光兰想给儿子带点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儿子18岁就去了大朗,现在都38岁了,她独自在家拉扯两个孙子。虽然知道孙子去东莞父母也忙,但蒋毅在家喜欢钓鱼,她担心落水,不放心。 村里几乎没有蒋毅的同龄人,因此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河塘边钓鱼,晒得黝黑。乡村的夜异常宁静,他总感到落寞,每次去大朗,是他一年中为数不多的热闹时刻。那里有许多同龄伙伴,“一个班就有十多个”,和同学出去看看外面的风景,吃好的,就让他感到开心。他还是更喜欢城市的喧嚣声。 父母们并不习惯这种喧嚣,更不希望孩子未来走入其中。他们对孩子说得最多的,就是“要好好学习,长大别像我们一样”。 慢慢长大,孩子们也了解了父母的工作:“不需要智慧、不用动脑筋、一件事,重复做”,他们不愿走父母的老路。  蒋毅所在的村子 24岁的周高华将“好好学习”这句话记了十年,看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二哥在大朗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他觉得读书有趣多了,“至少每天都能接受新的知识”。 在得到二哥“为了生活才坚持”的回应后,他更加发奋读书,“我想我多读点书,命运是否会不一样。”今年教育专业毕业后,他想当一名老师。  周高华(左一)和家人 织机旁的愧疚 大半年没见父母,思念在1500多公里的路程中被放大、拉长。孩子们在车里埋头写下想对父母说的话,信中诉说着思念,也讲述着父母没在身边的日子里,他们依然在快乐地长大。 出发前一天,张文研还因玩手机与奶奶争吵落泪。面对孩子的成长教育,留守老人常感力不从心。文研哭,除了想看手机,更舍不得奶奶。爸妈、爷爷都在外地,作文里,奶奶是那个最勤劳、最亲的人。吵完之后她就后悔了。随车民警蒋成军说,这里的孩子普遍懂事早,理解父母的不易,也体谅家中老人的付出。  文研写下日记 漫长而疲惫的行程,随着异乡窗外荔枝林、芭蕉林的出现,孩子们兴奋起来。他们讨论着这里楼房很高、车也很多,已经来过多次的孩子充当起小导游,开始介绍起来。 车辆最终停在大朗巷头毛织文化广场,接到孩子的父母和孩子紧紧相拥,把一袋袋家乡特产拽在手中,满脸笑容。  在民警的护送下,孩子们顺利抵达大朗 刚到,孩子们就开始和父母讨论、规划着自己的暑期生活,去动物园、去游乐园、去海边。当地社区专门给孩子们准备了木偶剧大赛、才艺大赛、暑期夏令营,蒋成军鼓励孩子们要多多参加。 因家中还有要交付的货物,文研的父亲开着三轮车载着两姐妹就往“家”的方向赶。7月的太阳毒辣,文研将自己头上的遮阳帽给爸爸戴上。还没到家,就忙着跳下车喊“妈妈”。妈妈蒋文正抱着两岁的弟弟缕毛织片,她一把把妈妈搂住。  文研给爸爸戴上遮阳帽 刚见面,蒋文还不知道说什么,反而是女儿们的嬉笑打闹打破了尴尬。虽然一家五口挤在一间屋子里,但孩子们并不觉得苦,在堆满毛织片的屋子里打闹。看着爸妈忙不过来,她们尝试着帮忙缕线,但线太细了,掌握不好分寸,不小心就会割伤手。  文研和姐姐刚到,一家人很开心 这群父母中,许多都曾是留守儿童,也曾埋怨过父母的缺位,可如今轮到自己,好像所有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们对孩子的感情有牵挂、有愧疚,也怕长期分离,孩子和自己“不亲了”,所以就算工作再忙,也要打视频和孩子聊聊近况。 1500公里的距离,在视频两端,被拉近了。 来大朗后,蒋毅钓鱼的爱好依旧没有变。不过钓的鱼变了,“从鲫鱼变成了罗非鱼。”鱼的颜色有黄的、白的、粉的,好多都没见过。 来大朗四年,他说这里变化不大,但和家里比,还是有差别,这里的天空到了晚上都是亮的,而在老家,关灯之后就一片漆黑,只听得见蛐蛐、青蛙的叫声。 因为要上班,他和父母只在早、晚见面,懂事的他不让父母回来做饭,他说自己“什么都会”,父母也会抽空带他去玩,有时去超市打游戏,有时去探亲,有时则去海边,大海一望无垠,他喜欢在海边肆意奔跑。  大朗的自建房中,有许多毛织作坊 虽不善言谈,但蒋毅却将父母的付出都看在眼里。小学一次成绩不及格被妈妈责骂后,他感觉愧对父母,“辜负了期望,自己也不想当废物。”从那之后,他的成绩稳定在全班前十。问起长大想干什么,他说在电视里看到“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他轻声说自己想当兵,想成为父母的骄傲。 拉紧命运的“线轴” 这条“候鸟”的南迁路,持续了几十年。 大巴上负责医疗保障的前锋籍医生陈国庆就曾是南迁的一员。45年前,父辈来这里打拼,他出生在大朗,他也曾如这群孩子一般,暑假在前锋-大朗两头跑,车辆驶过东莞的街巷,都是他熟悉的地方。 由于每年往返两地的人很多,去年,前锋当地运输公司在暑期开通了临时客运专线,家长担心孩子在路上没人管,当地民警就主动承担起护送“小候鸟”的任务。这一趟比去年的孩子多了近两倍,最小的才4岁,负责护送的民警、志愿者一路上几乎没办法合眼。  车辆驶入大朗,孩子们好奇地望着窗外 陈国庆说,要是没有这趟大巴,对家长和孩子来说,都是艰难的一程。找熟人带,或是自己回家接,由于没有直达列车,常常要去重庆、广州辗转多次才能抵达。 多年未见大朗,陈国庆在车上回忆着当年,“遍地是机遇,订单做不完”,许多人在这里赚得第一桶金。51岁的曾光明曾在这里几十年,就把老家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换成三套商品房。 邓康兵说,大家都是凭借勤奋、吃苦,才艰难扎根。如今在大朗街头,前锋人办的毛织工坊大大小小,有夫妻作坊,也有产值过亿的大工厂,他说:“只要肯努力,都会有所收获。” 眼下,大朗毛织业正经历产能过剩的发展瓶颈。但大家正努力寻找新的打法。他们计划着产业升级、技术更迭,去海外拓展市场,“要突出包围圈。”任何事情都是机会与风险并存,“如果你不做,不前进,很快就被淘汰。”邓康兵说。  护航“小候鸟”团聚 回去,是这些前锋人的最终规划。在前锋,“西部轻纺城”建了起来,数智面料产业园、智能家居产业园也随之而来。作为两地“跨区域警务站”的警务助理,邓康兵也接到家乡来的“任务”,要请他将人引回去。 25岁的赵天江就准备回去,“离家近,能照顾家里”,加之老家工价便宜,将货发回去做,能挣得更多。他已经掌握毛织的生产环节,再弄懂直播带货,就将生产和销售都抓在自己手中了。 在车上,民警蒋成军给孩子们唱了一首《少年壮志不言愁》,他说这是父母那一代熟悉的励志歌曲。他鼓励孩子,就算父母没在身边,也要像歌中所唱的那样努力去争取美好未来。听罢,文研在日记中写下:“生活就像一本厚重的书,翻过一页,就是一个崭新的故事……”  蒋成军给孩子们唱歌 大朗的毛织机嗡嗡转动,数万个前锋家庭把异乡熬成故乡的故事,或许就藏在那首“风霜雪雨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的老歌里。 红星新闻记者 章玲 摄影报道 编辑 欧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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