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下旬，北京落下了第一场雪。在五环外的一栋写字楼里，周君君感受到的寒意，不仅来自天气，也来自面试未通过的消息。
这是一家教培公司，周君君应聘的岗位是小学英语网课老师。她刚从剑桥大学拿到语言学的硕士学位，本科则毕业于国内一所985院校。为了这个求职机会，她自费从西安飞抵北京，经历了三天从朝九到晚九的高强度集训。第四天是终面，形式是一场试讲。与她一同进入终面的还有7个人，学历最高的是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
最终，8个人里只有2人拿到了offer，剑桥的光环没能“保佑”她。这家教培公司本是她的保底选择，此前，互联网大厂因“缺乏实习经历”将她拒之门外。
近年来，留学生回国就业的难度正被越来越多人切身感知。教育部最新数据显示，2024年共有49.5万名留学人员回国（包括就业、创业、其他发展方向），比上一年增长了约19.1％。
供给井喷的同时，需求端却在收缩。曾大量吸纳留学生的金融、地产等行业，招聘规模缩减。留学生如今成为高密度竞争者，学历光环正被祛魅。
当留学价值被置于现实中衡量，海外教育经历能为留学生带来怎样的职场竞争力？
求职者在国际人才交流大会上查看职位。图/新华
“入学即秋招”
今年10月，本科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刚刚开始香港中文大学政治学专业一年制硕士学习的山豆发现，自己陷入了“时间陷阱”。
10月入学，明年7月毕业，这意味着，他刚踏入校园，就必须一头扎进秋招的洪流。在正式开学前的9月，山豆就已经开始海投秋招简历。截至目前，他投递了80多份简历，涵盖互联网大厂、制造业和媒体，参加了20多场笔面试，收获却是零。高强度投入却无回报，他倍感焦虑。
来香港三个月，山豆的生活轨迹被压缩在学校和宿舍的两点一线间。他没有时间跟新同学社交，没有心情去维多利亚港吹风，大量时间花在秋招线上笔试和频繁往返于香港和内地参加面试上。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前，他刚结束广州一家媒体的群面，又马不停蹄地完成了另一家报业集团的笔试。
“入学即秋招”的恐惧，笼罩着整个班级的内地学生。甚至，教授在讲台上授课，内地学生却在忙着修改简历。
2021年4月24日，在中国国际人才交流大会设立的海归人才招聘会上，求职人员与企业招聘人员交流。图/新华
留学生想找到一份符合预期的工作，难度确实在增加。深圳市海归协会会长、JOBS海归招聘CEO杨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JOBS海归每年春秋两季在北上广举办留学生专场招聘会，自2023年开始热度陡增。以往，北京、上海场次的留学生求职人数不到千人，近两年翻了一番。
智联招聘在2024年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在回国求职的留学生中，美国是重要的留学来源国之一，占比约10％。杨鹏说，过去，许多在美留学的理工科学生求职目标是进入美国科技大厂、科研机构、高校，但近年受地缘政治因素影响，相关通道持续收紧，使得他们不得不选择回国求职。
回国留学生的增长，也体现在用人方的招聘体感上。一家头部公关外企的招聘人员黄云用“泛滥”来形容今年收到的留学生简历。九年前她刚入行时，收到的留学生简历占比不到30％，尚属稀缺资源。如今，这一比例已超过50％。
即使并非留学生首选的传统国企，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变化。一家国有车企旗下子公司的招聘人员杨婷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五年前想邀约到留学生面试很难，而近两年，她收到的留学生简历数量明显增多，留学生入职占比已从10％上升至三分之一。
2025年2月23日，2025年浙江省高层次人才洽谈会暨“留·在浙里”海外高层次人才招聘会在杭州举办，50余家企事业单位的400余个岗位吸引求职人员2125人次，其中博士836人次，海归占比50.47％；硕士1139人次，海归占比77.87％。摄影/本刊记者 王刚
供给井喷的同时，需求端却在收缩。杨鹏观察到，曾经吸纳大量留学生回国就业的金融、互联网等行业招聘规模明显收缩。
不仅是应届毕业生，高层次人才的生存空间也遭到了挤压。国内某顶尖大学一流商学院95％的教职人员拥有海外优质高校博士教育背景，该学院人事办公室相关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学院每年的教职招聘人数稳定在7—8人，但今年应聘人数从往年的400多人增长到超过600人。她表示，这可能跟近两年海外高校开放的教职岗位减少有一定关系，她曾听新入职教师说，一部分原本计划留在海外的博士生，不得不重新考虑回国就业。过去，求职时带着待发表的、潜力不错的论文，已是佼佼者，而现在，几乎每个求职者都手握已发表的硬核顶刊成果，“每个人都更‘卷’了”。
求职压力下，留学生正在调整薪资预期。领英《2025年留学生归国求职洞察报告》显示，2025年留学生薪资预期出现显著的K型分化，虽然仍有17％的顶尖人才维持着每月25000元以上的高薪预期，但更多学生选择将预期回归到每月8000元—12000元区间。
“不是不谈理想，而是先求生存。”杨鹏说。他回忆，本世纪初他赴英国攻读博士的年代，留学生自带精英光环，而如今，留学光环褪去，几乎所有留学生都需为回国就业积累筹码。
“我觉得现在的留学生活非常不纯粹。”山豆本科学的是小语种专业，回忆起大三在欧洲交换的那一年，他有无限的激情去探索异国文化，那段时光给他留下很多珍贵回忆。但现在，他的心态却变了。他在香港想去岭南大学听文学讲座，想去听国际关系大咖的对谈，但每当这些活动与笔试、面试时间冲突，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划掉前者。
供需错位
27岁的郑可高中赴美留学，大四那年碰上了新冠疫情，他在国内隔着屏幕，用网课草草结束了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广告管理专业的学习。求职理所当然转向了国内，但由于缺乏实习经历，手上的海外文凭“失效”了，不少岗位甚至没有通过简历初筛。在入职杭州某安防企业又匆匆离职后，失去了应届生身份的他求职更加困难。一个月内，他投递了将近70份简历，绝大部分是招聘软件上的已读不回。
其实，市场并非没有岗位机会。杨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企业愿意付费在平台招聘，证明用人需求真实存在。他与大量找工作的留学生交流发现，问题的症结在于不匹配。
这首先缘于求职者的求职视野没有打开。杨婷表示，许多应届生对就业市场缺乏想象力，目光局限在互联网头部大厂和日常可见的消费品牌上。记者采访的多名留学生普遍有“大厂情结”，求职通常也局限在北上广深，而且由于文商科背景居多，投递岗位高度集中在市场营销、运营、公关等非技术领域。
事实上，多数人的“大厂情结”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周君君坦言，集中投递互联网公司是因为身边人都说互联网薪资高，待遇好。本科阶段，她将主要精力花在研究生升学上，几乎没有为实习做过系统规划。某种程度上，这在应届生中具有代表性——不管专业是否对口，便盲目涌向传说中高薪、体面的工作跨界海投。
而在用人方看来，这份“糊涂”恰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黄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青睐的是那些职业方向明晰的求职者，这多少能从实习路径上反映出来。遗憾的是，这样的应届生求职者只是少数，更多的人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海投。
周君君虽然向互联网公司投递了大量简历，但因为缺乏行业对口的实习经历，始终没能拿到理想的offer。山豆曾在面试中进入一家头部手机大厂的终面环节，业务主管认可他很优秀，但对方表示，山豆所有的实习经历都是跟文字打交道，没有一份是直接面向消费者的，最终将他淘汰。他意识到，本来自己希望通过在香港读研提升学历，原来，雇主对实习经历的考察更重于教育背景。
不匹配还缘于职业偏见。以商科为例，杨鹏说，在海外，大量商科学生毕业后从事销售工作，这是成熟市场中的常态选择。但很多商科背景的留学生回国后对做销售有抵触情绪，家长层面也不支持。然而，从JOBS海归平台的数据来看，企业当前最紧缺的恰恰是销售类人才。
这种职业偏见同样困扰着周君君。在互联网大厂求职受挫后，她把求职目光转向跟专业更对口的教培行业。头部机构的顶尖教学岗薪酬丰厚，只面向清北和国外顶尖名校招聘，周君君认为，这能将她的剑桥学历最大化变现。但她的本科老师惊讶地说：“你都从剑桥硕士毕业了，怎么会去做教培？”
随着近两年就业市场紧缩，人们对某些岗位的偏见正在被现实击碎。
在求职市场上，周君君很快遭遇了海外名校光环的祛魅时刻。她意识到，剑桥硕士的分量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恒定。在面试桌前，它最显性的作用只出现在简历筛选或面试开场的前几分钟，面试官会下意识地“哇塞”一下，夸一句“很厉害”，顺带认可她的学习能力。但作用通常止步于此，一旦进入岗位匹配、业务细节的深聊，海外名校学历便不再发挥决定性作用。
在留学生供给膨胀的背景下，企业的招聘逻辑回归务实。黄云直言，相比于海外名校光环，她更关注求职者是否“好用”，能否迅速上手。
2023年6月7日，徐依在生产车间内检查成品质量。徐依曾留学于加拿大并获得生物医学工程硕士学位，完成学业回到家乡宁波，在一家医疗器械有限公司从事口腔医疗器械设备的研究与开发工作。图/新华
新的就业蓄水池
留学生的就业优势真的消失了吗？答案并非如此。
就业压力在留学生群体中并非均匀分布。相比之下，理工科留学生回国后，市场提供的岗位基数更大，路径更清晰，可以进入互联网大厂、科研机构、高校或上市公司的技术岗位，就业率也相对更高。腾讯集团海外留学生校招专家徐小艳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今年4月，腾讯宣布开启“史上最大就业计划”，三年内新增2.8万个实习岗位，其中60％面向技术人才。华勤技术等To B（面向企业）制造业头部企业也在持续扩大对理工科人才的校招。
尤其是在稀缺技术领域，留学的“光环”依然存在。杨鹏说，在AI等前沿赛道，从海外等顶尖高校毕业、参与过一流科研团队的博士回国后，会成为国内头部互联网公司和AI企业争抢的对象。徐小艳表示，腾讯就对高精尖技术类人才持续渴求，其在AI大模型等技术领域设置100余项技术课题，支持青年人才深度参与。
2023年6月14日，在贵阳市高新区生态科技产业园一家无人驾驶汽车企业内，就读于新加坡国立大学机器人专业的实习生李昂民荃（左）和同事张军文一起调试车辆。图/新华
新东方前途出国总裁孙涛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高精尖领域，留学的价值不可替代。尽管中国这些年发展迅速，但世界范围内的前沿技术始终值得学习，这对中国未来几十年的发展十分重要。
此外，即便是文科、商科的留学生，在有海外业务的用人方眼中，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优势。
多位负责招聘的企业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海外业务场景中，员工需要与海外客户进行会议或书面沟通，留学生往往在其中展现出更强的适应性。其优势多表现为在英语语境中完成复杂的商业沟通与表达，捕捉语言背后的文化暗语，比如在商务谈判中得体地表达异议、理解海外客户的潜台词。
黄云所在的公关公司致力于帮助海外金融与快消品牌进入中国市场，对沟通的精准度有着苛刻的要求。黄云提到，团队负责人本身拥有美国本科、美国硕士的教育背景，对中西思维模式的不同有深刻体会。因此，在招聘环节，该负责人更倾向于选择拥有相似教育轨迹的候选人。
除了语言关，企业看重的另一层价值是留学生所具备的全球化视野。具体而言，这代表着一种差异化的解题思路与认知框架。黄云表示，在不少业务领域，同一个痛点，在国内外可以用完全不同的逻辑去拆解。比如在制定品牌策略时，国内团队可能更习惯使用流量打法和热点营销，但留学生则可能引入海外非常看重的ESG（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理念和Community（社区共识）概念。企业希望引入海外视角作为参考系，在团队内部产生思维碰撞，从而激发业务创新。杨鹏认为，媒体、教育等强调创新的领域，更能体现这种全球化视野的价值。
而在当下，这两种能力恰恰是企业出海这一新趋势迫切需要的人才素质。领英最新数据显示，有海外业务的中国企业数量近6万家，他们对具备全球视野、跨文化沟通能力和本地化运营经验的留学生需求年均增长超过30％，出海企业成为吸纳留学生就业的新蓄水池。
领英中国区人才解决方案出海招聘业务总经理王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对留学生需求最强的出海企业集中在技术密集型和全球化程度高的行业。从领英数据来看，出海企业海外市场拓展岗位增速达56.1％，这类岗位对跨文化沟通能力、国际业务经验要求较强，也正是海归的核心优势。
雷乐目前是国内某头部手机厂商外派沙特阿拉伯的员工，本硕均在美国攻读设计相关专业的他，在2024年秋招时敏锐地发现，美国本土的设计岗位正在逐步被AI取代。他担心自己的成长速度难以追上技术迭代，考虑转行，恰逢这家国内手机厂商的出海业务岗位大量扩招，而且优先招聘留学生。雷乐希望继续留在海外生活，也对商业运作产生了兴趣，最终成功通过面试，获得外派机会。
如今，身处沙特阿拉伯市场一线的雷乐需要与客户谈判、策划促销、安排备货、学习资金管理，与来自孟加拉国、印度、埃及等背景各异的客户沟通起来游刃有余。
廖文睿硕士赴英攻读营养学，在留学期间就喜欢逛超市研究英国食品标签，思考中国食品进入海外市场的逻辑，培养了对海外食品市场的洞察。毕业回国后，她进入一家国际第三方检测机构上海分部工作，负责研究各国食品标准差异，帮助中国食品客户获得准入资格，这与她的留学专业背景高度契合。
在贵阳市高新区生态科技产业园一家无人驾驶汽车企业内，毕业于美国爱荷华州立大学人机交互专业的肖宇晗（右）在电脑上进行软件调试。图/新华
在杨鹏看来，中国企业正迈入以品牌出海为核心的第三阶段。不同于早期的单一产品输出，品牌出海意味着整套服务体系要走出去，这迫切需要既懂语言又懂全球化运作的复合型人才。
工作一年半后，廖文睿跳槽回到家乡四川成都的一家新茶饮企业担任食品安全法规主管，负责出海业务合规。廖文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奶茶想要顺利出海，背后是一整套复杂的合规体系。以茶叶这一主要原料为例，国内外对农残监管要求不一，在国内合格的原料未必能进入海外市场，这就需要企业必须在上游供应链更换原料或寻找新供应商。廖文睿的工作，就是确保这一过程符合海外地区准入规范，让奶茶顺利落地当地市场。
雷乐、廖文睿的故事，或许可以称为留学生就业新方向的注脚。新东方前途出国就业力中心总监朱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未来留学最大的价值，不在于学历本身，而是像廖文睿这样形成跨文化工作的能力，站在中国与世界的交汇点，创造性地解决现实问题。
孙涛也认为，当下中国企业加速全球化，这对留学生来说是很好的时代机遇，留学生们应该把就业目光投向全球，中国走到哪里，留学生的用武之地就在哪里。
在朱政看来，以求职为导向的留学生应该尽早明确未来要干什么，在海外把眼界放开，寻找自己感兴趣的领域，考虑雇主的真实需求，通过实习锻炼职业技能。另外，还应争取在海外积累在地经验，持续与市场保持连接，积累差异优势，这样才能在就业市场中真正提高竞争力。
（除杨鹏、孙涛、朱政、王巍外，其他受访者为化名）
记者：吕雅萱
编辑：徐天
运营编辑：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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